和珠三角地区其他被工业园区催生出来的新村子一样，黄涌村充满了务实的气息。铁皮和瓷砖满足了快速建设的需要，却也让村子的景观变得模糊。除了本地村民和外来打工者，这个位于广东省佛山市顺德区北滘镇的小村子鲜有人知晓，更鲜有人能把村名里多音的“涌”（chōng）念对。
一座总长30m、跨距12m的巨大淡黄色拱棚，在黄涌村的村中心拔地而起。拱棚的建筑形式常见于古典时代的城市公共空间，放在一座不起眼的小村子里，醒目得有些隆重，甚至有些戏剧感。面对一直处在边缘状态、被无意识塑造出的乡镇，建筑师靳远想用这种明确到有些夸张的手法，强调乡镇里的公共空间，也重申乡镇的重要性。如果建筑让乡镇模糊的面目变得清晰一点，村民的主体性也会更显著一些。
在刚刚结束的2023第二届三联人文城市奖初审中，黄涌市集入围了“公共空间奖”子奖项。
黄涌村是一个由工业区催生的珠三角“新村子”。黄涌工业区里有一大片都是“大厂”旗下的产业项目，村子里的农田上也建着简易工厂——用铁皮搭建起来，做一些电器的周边配件。
珠三角地区的很多老村子有明确的山水布局体系和建筑体系。与黄涌村仅隔一座立交桥的龙涌村，这座典型的老村，村里就有清朝的祠堂、石桥。但黄涌村这样的“新村子”，在珠三角地区也很常见。但它们往往长得有点难以名状，或许我们大家可以用“野”和“模糊”来描述它们。
当年黄涌工业区繁荣的时候，村子里生活着很多外地来打工的人，黄涌市集也曾经比其他村的市集要热闹很多。说是市集，其实不过是在菜市场旁边聚集了一批小摊。卖鞋袜的、卖水果的、卖凉茶的、卖电动车的……更不可思议的是一间中医店，有老中医坐镇，当街给人推拿，店里挂满了“药到病除”的锦旗。
整个黄涌村就像是一首由铁皮和瓷砖组成的打油诗。民居、市场、街道两旁的店铺，所有建筑的外观和选材，都是为满足快速建造的要求。你在街边支起一个小摊，我就在旁边做个遮阳篷。居民自家的阳台、屋顶原本是瓷砖外皮，后来又延伸出非常多铁皮搭建的空间。整个村子你看不出它的建造秩序或生长脉络，但也很有生命力，充满了小商贩的务实气息。
不只民间建筑是这样的，像是村子里的幼儿园、礼堂、村委会之类的公共空间，也是用了彩钢板、涂料、瓷砖之类的材料，简单快速地就搭建好了，期间的建造逻辑许是少有人关注。珠三角有很多村子拥有相似的模糊面目。如果我带你走10个村子，你最后可能都分不清哪个是黄涌村。这种地理和面目的模糊，会导致村民和居住者内心主体性的缺失。
2020年底，黄涌工业区开始做村级工业园改造，把简易的铁皮工厂改造成看上去高大上的产业园区。改造到现在还没做完，工业区仍然还是工地。来打工的人少了，市集也就冷清了下来。
镇上想改善一下市集的环境，最开始的计划是用张拉膜把市集给盖住。这种解决方法不仅快速，而且也不用专门请人设计，找到张拉膜的厂家就能过来做。后来有人提出，还是建筑师来进行设计，张拉膜可当作保底的方案。
可以说，在立项之初，黄涌市集的定位连“建筑”都算不上，镇里要的就是一个“乡村公共配套设施”。他们找到我们，我们工作室也是第一次接到乡镇里的项目。虽说我从小在广州长大，但生活空间主要在城市里。对于岭南的村子，我也是个初学者。
我是在看到黄涌村的卫星地图后，下定决心要做黄涌市集项目。市集在村中心的一块三角形空地上，周围有学校、菜市场、篮球场、小公园、村委会、礼堂，几乎村子里所有的公共空间都在这附近，村民们天天都会路过这里。
看到这种关系，我一下就精神了。我马上明白，我要做的绝不仅是建设一个配套设施，也不是为村子增加一个亮点，我要做的是激活市集周围的公共界面，重新塑造村子里的公共空间。这是我作为建筑师应该解决的第一个任务，在这个任务面前，其他限制条件都是次要的。于是，我和黄涌村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黄涌市集的改造进展得非常快。2021年3月底，我们才得知了这件事，4月底就交了施工图，同年9月，新的市集就建好了。
建造快速、造价低廉、外观醒目，这是沟通之初镇上对我们提出的诉求。最初开会的时候，做一个棚子的方向几分钟就确定下来。我们确定了两点共识：预算和时间有限，无法做室内空间；也无法像菜市场那样做固定的摊位。
我最看重的是这块三角地与周围建筑的关系。我想用棚子来激活周边的公共界面，这也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对棚子外部关系的塑造，要比对它的内部空间的塑造更重要。
棚盖的拱顶是一个微高的椭圆。拱体跨度12米，拱的最高点达到10米。整个项目的造价接近90万元，以我们要做的尺度来说，这个预算真的不多。但我们大家都希望用一个稍显意外的形象，来改变村子的模糊面貌，用一种鲜明甚至于夸张的手法，做一个明确的、能引发大家关注的公共空间。
整个棚子虽然体量很大，但并不尖锐，不是一个张牙舞爪的状态。包括棚子底端，也是一个比较缓慢、饱满的弧形。这些处理都使得棚子像一个“慢吞吞”的东西。
棚子的主体是拱形钢结构，拱顶覆盖的材料以彩钢板、铝塑板为主，也都是珠三角工业体系中最为廉价易得的材料。
一方面是由于造价的限制，我们确实没办法在材料上有多考究。我们用的材料基本都从黄涌村周边乡镇里拉过来，工人师傅们的建造也是十分快速。另外一方面，棚子的几何造型已经跟周边产生了很明显的区别，如果我们继续用特殊的材料，会有一种彻底跟周围环境切割开来的距离感，那这个棚子就不像是从黄涌村生长出来的东西了。
不过，对于棚子外立面所使用的铝塑板，我其实非常的后悔。现在才过去了两年时间，棚子上的铝塑板已经又旧又脏。我觉得这样一种材料的使用是有问题的。
棚子底下是敞开的，仅用几根柱子支撑。村里至少有6条路可以走通向大棚。不管是从篮球场过来，还是从幼儿园接小朋友下课，又或者是在菜市场的水果摊之间行走，最终都能走到棚子底下。因为这些道路的汇聚，这个区域因此有了方向感。以棚子为背景，你会感觉村子是很活泼的。
与此同时，道路和棚子之间会形成一种相互造景的关系。沿着不同的路走过来，观看棚子的角度不同，会有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感觉。我们大家都希望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能在日常产生对棚子的独特观察，而这些观察又能带来源于模糊高于模糊的体验。
后来在工地上，有摊贩过来问我：“你为什么不用一个三角形的房子把整块地都占满？这样的话我们摆摊的位置就会更大了。”但我觉得，要留出一些空地。
在幼儿园旁边留出一个小广场，家长就有地方接送小孩上下学了。棚子北边面对着菜市场，东边面对着篮球场。我在这三者之间也留出了一块L型的空地，作为“走鬼档”——也就是移动的小摊。大家骑着三轮车来摆摊卖水果，卖完了骑着车就跑。现在来看，这条L型的空地确实成为了整个市集里生意最好的地方。
棚子的开口方向朝着村主路，一条轴线贯穿整个棚子。沿着轴线从西边的小公园和村委会方向望过来，能看到东边的篮球场和礼堂。我想保留这条视线和行走通道，因为，它会让整个棚子呈现出更开放的状态。但问题也同时出现：这条轴线是东西向的，会有明显的东晒和西晒。后来我们想到了一个折中方案，用可收拉的遮阳布作为缓解。
后来的情况证明，我还是低估了广东的日照情况，下午三点到五点，猛烈的阳光可以穿透遮阳布。后来摊贩们又自己搭起了帐篷。我搭完棚子之后，大家还要再搭帐篷，这还是一件挺尴尬的事。
不仅仅是日晒的问题，黄涌市集的整体改造效果都不算是特别立竿见影。受工业区改造升级的影响，来打工的人慢慢地少，棚子建好之后，摊贩们的生意反而更加惨淡了。但这和棚子没有过大关系，他们的生意只有等待工业区再次投入到正常的使用中后才能有所起色。
整个黄涌市集的项目都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但市集里到底有多少摊贩？他们的运营方式是怎样的？这些市集内部的使用情况，各方来不及做深入探讨，我们也来不及做调研。镇里村里想改善市集环境，想做一个东西，这是迈出了一大步，除了建筑师的热情参加，我觉得他们更需要管理、组织和策划方面的支援。
从立项的角度来说，黄涌市集其实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一级的配套设施建设。佛山有许多像黄涌一样的村子，村里都需要幼儿园、菜市场，也要有礼堂这样的公共建筑，但它们大多都是默默无闻地被建造出来了。
乡镇公共空间与村民的生活关联是很真实的，他们每天穿梭在这样的菜市场里，他们的儿女在这样的礼堂里成亲，要是我们不及早去关注这些空间，它们就会继续以一种无意识的方式被建造。乡镇的决策人员也比较悲观，他们没办法确信建筑师愿意拿着低廉的设计费为乡镇进行设计，造价低的项目往往是直接找厂家前来施工，或是照搬隔壁村的做法。这种悲观和无意识又会促进加剧乡镇面貌的模糊。
对于建筑师来说，乡镇也是始终没被关注到的所在。城市里，一个项目有很多人抢破头争取。但在乡镇里，很多的需求都没有被关注到。城市里，有很多建筑被过度设计了，但在相对边缘的乡镇地区，建筑的设计密度反而完全不够。
做乡镇公共空间的时候，我总是带着一条明线和一条暗线。明线就是大家在项目汇报中必须要攻克的任务，暗线就是抵抗模糊。尝试建筑重建村民的主体性，这个目标或许过于大了，但这又怎么样呢？我们大家可以在实践中慢慢往前推进。
做完黄涌市集项目之后，有更多乡镇的领导找到了我们，说我们能“花小钱干大事”。这个评价本身就挺有趣的，我尤其喜欢“大事”这个说法。
不同于学校、礼堂之类目的性很强、功能很明确的正式公共空间，棚子更像是一个非正式的公共空间。你有在这里行动的自由，我也有；你可带着认识的人来，也可以和不认识的人在这里聚一起，这种非正式的公共性是很迷人的。
棚子若能塑造了黄涌村的精气神，这当然是件大事。但我不知道各方理解的“大事”是不是同一个意思，但也没必要深究。另一方面，棚子真能塑造黄涌村的精气神吗？这样的一个问题，至今我也没获得确切的答案。
在黄涌市集之后，我们还为佛山一个乡镇的文化宫进行了改造。礼堂前面的空间，用我们建筑学的话说是“灰空间”——也就是封闭空间与开放空间的中间地带。目前项目还在收尾阶段，镇里已经在文化宫里举办了卡拉OK大赛，门口的空地也已经聚集了一批打牌的老人家。所以只要你琢磨好这种灰空间，人就会自然而然地钻进来，公共性也就慢慢产生了。
2023第二届三联人文城市奖以“流动的公共”为主题，希望在经历了个体感受和情感的变化后，我们能以更主动的观察和发问，在城市中创造出新的、具有能量的公共空间，在多重空间的交叠中发现具备存续性、生命力的公共领域，以此更进一步推动中国城市的社会价值与人文关怀。
旨在表彰体现人文关怀、推动社会公平、提升城市公共生活品质的城市公共空间，包含建筑/规划等实体空间实践。
旨在表彰出色的建筑单体或群体设计，通过建筑本身及其赋予的空间功能，为改变人们的生活起到非消极作用，甚至带动区域或城市整体人文发展，可以是新建、改建或修复的建筑项目。
旨在表彰有规模的、对居民一同生活具有启发意义的营造活动，可以包含社区空间营造、社区环境治理与社群运营等社区实践。
旨在表彰尊重生态环境、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存、为城市实际发展提供绿色、可持续发展解决方案的设计实践/技术探讨研究，包含生态修复、绿色建筑、城市景观等。
旨在表彰在城市的社会意义和人文关怀上积极探索的、有实验性和创新性的项目，包含空间设计、公共艺术、城市事件等实体或非实体项目；或者积极寻求更好城市人居生活，为解决包括交通、医疗、教育等城市问题而做出创新探索的长效实践。
2020年7月1日-2023年3月31日内建成的、在中国境内的实体或非实体项目，包括建筑单体、景观空间、生态系统、社区营造、创新实践以及非实体的城市公共性事件和系统解决方案。
促进公共生活的舒适与完整性，激发大众的参与，满足大家生活的尊严、平等与价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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